第六五六章 天地崩落 长路从头(下)-《赘婿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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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夜色灰黑,雪正在下,视野前方,一侧是蜿蜒的小河道,一侧是荒芜的山岭,雪夜之中,偶有灯火亮在前头。让身边人举着火把,宁毅转过了前方的山道。

    半年之前,在汴梁大闹一场过后离京,宁毅算是劫走了李师师。要说是顺手也好,刻意也罢,对于一些能处理的事情,宁毅都已尽量做了处理。如江宁的苏家,宁毅安排人劫着他们北上,此时安排在青木寨,对于王山月的家里人,宁毅曾让人上门,后来还将他家中几个主事的女子打了一顿,只将与祝彪定亲的王家小姐掳走,顺便烧了王家的房子,算是划清界限。

    事情走到这一步,没什么温情脉脉可言。对于师师,两人在京时来往甚多,纵然说没有私情之类的话。宁毅造反之后,师师也不可能过得好,这也包括他的两名“儿时玩伴”于和中与陈思丰,宁毅干脆一顿打砸。将人全都掳了出去,之后要走要留,便随他们。

    为着秦家发生的事情,李师师心有愤慨,但对于宁毅的突然发飙。她仍旧是不能接受的。为了这样的事情,师师与宁毅在途中有过几次争论,但无论怎样的论调,在宁毅这边,没有太多的意义。

    此后宁毅曾让红提调拨两名女武者保护她,但师师并未就此离去,她随着队伍来到小苍河,帮着云竹整理一些典籍。对于这天下大势,她看不到走向,对于宁毅弑君。她看不到必要性,对于弑君的理由,她无法理解,对于宁毅,也都变得陌生起来。但无论如何,之于个人,处于这样的环境里,都像是奔流的大河忽然遇上巨石,河水像是被卡住了一瞬,但无论往哪个方向。接下来都是要让人粉身碎骨的万顷湍流。

    宁毅走上那边亮着灯火的小房子,在屋外一侧的黑暗里,穿一身臃肿青衣的女子正坐在那边一棵倾倒的树干上看雪,宁毅过来时。她也偏着头往这边看。

    “你一个女人,心忧天下,但也犯不着不吃东西。”宁毅在路边停了停,然后然随从留下,朝那边走过去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名叫师师的女子声音有些低沉,但随即咽咳了一声。顿了顿,“汴梁城破了?”

    人靠衣装,佛靠金装,往日里在矾楼,女人们穿的是丝绸,戴的是金银,再冷的天气里,楼中也未曾断过炭火。但此刻到了西北,纵然往日艳名传遍天下的女子,此时也只是显得臃肿,黑暗中看来,只是身段比一般的妇人稍好,语气听起来,也多少有些萎靡。

    宁毅点了点头:“嗯,破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高兴吗?”

    “算是吧。他破了,我才站得住脚。”

    “几十万人在城里……”

    “预测到他会破,所以我才要走。预测到这几十万人加起来也打不过几万人,所以,我才不想被他们害死。”

    师师低了低头:“你仍是这样的说法,那是几十万人……”

    宁毅在旁边的树干上坐下:“第一次女真南下,我们守住京城,死了很多人,但大家仍然觉得汴梁可守,四方商贾、闲杂人等,皆聚集京师,我杀周喆之后,大家觉得不对,京中人口四散,减了近两成。往好处想,至少这两成人暂时是我救的。”他敲了敲树干:“也只是暂时而已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说不过你。”师师低声说了一句,片刻后,道,“先前求你的事情,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替你安排了两条路,或去南面找个小城隐姓埋名,或绕路去大理,谨慎一点的话,未尝不能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。事情把你卷进来了,这也是我欠你的。”

    雪花静静地飘落,坐在这倾倒树干上的两人,语气也都平静,说完这句,便都沉默下来了。沧海横流,话语难免无力,在这之后,她将南下,无论如何,远离曾经的生活,而这支军队,也将留在小苍河挣扎求存。想到这些,师师悲从中来:“真的劝不了你吗?”

    这其实已是无需多说的事情,沉默片刻,宁毅在黑暗里笑了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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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小苍河雪花落下的时候,往东千里之外,汾州州城里,血与火正连成一片。

    弓箭手在燃烧的宅院外,将奔跑出来的人一一射杀。这是河北虎王田虎的地盘,率领这支队伍的将军,名叫于玉麟,此时他正站在队列后方,看着这燃烧的一切。

    回过头去,有一道身影,也在不远处的小楼上冷冷地看着。

    此时燃烧的这处宅子,属于二大王田豹麾下头领苗成,此人颇擅计谋,在经商运筹方面,也有些本领,受重用之后,素来高调张扬,到后来张扬跋扈,这一次便在斗争中失势,乃至于全家被杀。

    苗成惹上的对头,便是后方小楼上看着的那个女人。此时女子一身灰袍,在冬日里显得单薄又消瘦,令人看了都觉得有些冷意,但她恍如未觉,望了这燃烧的府邸片刻。在楼上的窗前坐下了,喝着凉茶,处理她手头上的事情。

    苗成一家人已被杀戮殆尽,于玉麟回身走上楼去。房间的窗前灯火摇曳,单薄的身影,凉透的茶水,桌上的纸笔和女子手中的硬饼,凝成了一副冷漠而孤魅的画面——这女人过得极不好。然而田虎帐下的不少人,都已经开始怕她的。

    一开始倒并不是这样的。

    她自来到虎王帐下,先前倒是有些以色娱人的味道——以样貌进入虎王的法眼,随后因展露的能力得到重用。自接下任务去往吕梁山之前,她还是那种颇为努力,但多少有些柔弱女子的样子,从吕梁山回来后,她才开始变得大不一样了。

    于玉麟是后来才知道的,她与那心魔有着杀父之仇、毁家之恨,然而吕梁山上的一番经历似乎让她想通了什么。她力主与吕梁青木寨合作经商,把持住了这条商道。其后她不光是做事果决,整个生活上的私欲,几乎像是完全消失了,她对于容貌不再在意,只求整洁,对吃食毫不挑剔,对住所、穿着也再一般女子的要求。

    睡着咯人的硬床,吃着粗粮的硬饼,这一两年的时间里。她迅速的消瘦下来,整个人也冷漠得像是有毒的蜘蛛。但不可否认的是,她所接手的事物,全都有声有色。田虎对此并不在意。若要女人,随手都是,能把事做好的人就不多了,没了“这女人可以上”的**,他反而更加信任起楼舒婉来。于玉麟也是因为往日的交情,不少事情上愿意跟她合作。也因此占了不少便宜。

    为求利益,忍下杀父之仇,斩却私欲,只求强大自我。于玉麟知道眼前的女子毫无武艺,若论伸手,他一根指头就能戳死她,但这些时日以来,她在他心中,一直是当得了可怕两个字的。他只是已经想不通,这女人从头到尾,求的是什么了。

    这一次女真二度南下,天下大乱。虎王的朝堂内部,有不少声音都在建议,取青木寨,打武瑞营反贼,如此,可得天下民心,就算打不过武瑞营,趁虚谋夺青木寨,也是一步好棋。但楼舒婉对此持反对意见,苗成当堂指责,她与那弑君反贼有旧,吃里扒外。

    这些朝堂政争发生时,于玉麟还在外地,随后不久,他就收到楼舒婉的指示过来,拿着田虎的手令,在今日把苗成一家给弄死了。

    灯火的光芒之中,还能看出女子昔日精致的面容轮廓,她抬起头来,与于玉麟打了个招呼,道了声谢,笑容也并不温暖,然后又低头看桌上的几份东西了,于玉麟赞了几句:“楼姑娘好手段……”后,问道:“青木寨的事情,楼姑娘为何主张不动手?”

    “他们是天下之敌,自有天下人打,我们又不见得打得过,何必急着把关系闹僵。”女子随口回答,并无丝毫犹豫。

    “然而,弑君之后,青木寨根基已动。据我所知,这几年凭借地利,青木寨所获甚丰,若能趁机取了,于我方颇有裨益。”

    “就为他些许根基浮动,就忘了那武瑞营正面迎战女真人的实力?”楼舒婉笑了笑,然后将桌上一份东西推出去,“那宁立恒去到青木寨后,第一件事,颁布这‘十项令’,于兄可曾看过?”

    “我听说了,都是些没用的东西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没用,这十项令每一项,乍看起来都是大家约定俗成的规矩。第一项,看起来很拗口,吕梁乃吕梁人之吕梁,一切法规以吕梁利益为标准,违背此利益者,杀无赦。第二项,个人私产他人不可侵犯……十项规条,看起来只是些老生常谈的道理,说一些简单的,大家都知道的赏罚,然而规矩以文字定下,根基就有了。”

    楼舒婉语气不快,平平淡淡的,在这里将目光收回来,顿了顿:“这十项令,拿来之后我看了两个月,然后几乎是照抄一份,写细之后交给虎王。过不多久,虎王应该也要将命令颁布出来。青木寨因弑君之事,受很大压力,确实根基浮动,我们这边并无问题,按部就班,是我们占了便宜了。”

    于玉麟皱了皱眉:“就算有次作用,青木寨毕竟是受到了影响。与我方不该动手有何关系。”

    “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,对这样的人,若无打死他的把握,便不要随便惹了。”楼舒婉勾了勾嘴角。看起来竟有一丝惨然,“他连皇帝都杀了,你当他一定不会杀到汾州、威胜来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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